我太难了

第六章 弃柔

仙魔鏖战千年,将鬼妖二界拉下了水。

神界众神高高在上,壁上观戏。

人界式微,不仅毫无插手的余地,反倒被牵连祸害的不轻,尸骨横陈,黎庶涂炭,性命轻贱如蝼蚁一般。

妖历四一六万年,妖界少殿下夜隰满打满算恰巧一千二百岁,距将仙界小散仙折鞣捡回妖界饲养还差上四百年。

九面也随着这段记忆在妖界实打实得过了四百年。

……

天色破晓,微湛的天空夹杂些许薄红,曦光渐暖,投落在刚历过一场近似凌虐之战的荒土上。

遍散血肉,尸体横陈,更甚于…十里之外犹见残状,血色翻染,凄清丛生,风隐约作声,似是为其哀歌垂唁。

妖鬼二界主帐。

“报--”

一清筠非常的青年快步走入帐中,跪倒在地,身上所沾染各族血迹,淋漓了大片土地,“禀君上,鬼君冕下,一炷香前,魔君趁我军休整之时,率麾下数万魔军突袭我军后翼,我军措手不备,死伤…约有半数,臣有负君上重托,愧对枉死的族人,当一死以全臣之罪过…”说着即运行妖力意欲自绝,却被夜皇黎一拦下。

甚遇,妖兽厌绯族长,领厌绯一族居妖界艋炀之山,状鹿而五角,脊生背翅,六界之中,性最清服温煦,敦润善笑,擅控御闻声,速疾,因而担此战后方主帅。

“甚遇,你这是做什么?!”夜皇黎一霍然起身,厉声呵斥道。

骤间出手,滔天妖力将身前的几案齑化成埃,浮然消逝于帐内。

“数万生灵皆因臣之失职而梗死,甚遇再无颜苟残于世…”寻死被阻,甚遇颓然倒坐于地,两行血泪从眼角蜿蜒而下,着实凄清涩滞地紧。,

“魔界之人性狡,总使些不入流地鬼蜮伎俩,在人背后下阴刀子,这次,更是筹划周全,我们再未雨绸缪,也总有防不及的时候。”

夜皇黎一走至甚遇跟前,低身单膝屈跪,拭去他面上血痕,沉声说道,“再者,我妖界中人可战死沙场,决不可因归咎自毁,甚遇,你要死可以,给我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,全力以赴,使尽浑身解数御阵杀敌,能换得几个便是几个,死在这里算什么?不过是平白送了一条命罢了,我说的,你可明白?”

“臣,明白了。”

甚遇立起身子,正襟行礼,周身缭绕的蔼然尽散,取而代之的是——无从忽视的凛冽杀意与破釜沉舟,“臣以厌绯之名祈誓,定力破魔界,诛魔君,以祭此夜枉死的数万将士,殁亦不休,天尽地荒,不断此言。”

夜皇黎一眉间一敛,无垠凉意在心口延生,六界之中厌绯一族最是倦战,可这场荒诞无稽的博役中,他们一族的能力于妖界不可或缺,为避其合性,她才派他们一族镇守后方,没成想…

竟被逼成这个样子…

厌绯一族弃柔投战…

在几万年前甚至更早听来 ,简直荒谬可笑至极!

“甚遇,开弓可从来都不曾有回首箭,天道之下立此等重誓,后果你可想好了?”

夜皇黎一长叹一声,问得缓慢。

“早在臣亲睹族人惨死在刀戟血刃之下,甚遇就不再是甚遇了,我厌绯一族不沾因果,尚且落得如此结局…”甚遇抬首,平视夜皇黎一,眉眼尽染沧凉,嗓间喑哑道,“臣愿以身施阵,君上先前的话可还作数?”

夜皇黎一一时不知作何感受,百年之前她曾上门成千次,甚遇均以‘有违道常,不好不好’推拒了她,无论她如何威逼利诱恐吓,怎么都不肯应允,如今…

“甚遇,此阵只需你的厌绯一族的全部妖力,并不需…”

夜皇黎一欲继续规劝,却被甚遇打断。

“君上,我知你的计划,我族妖力为阵基,其心是你,对吧?”

“……”

夜皇黎一以手覆面,心中暗道,好你个甚遇,别的不擅,穿小鞋功夫倒是炉火纯青!原打算慢慢磨到小笺同意的,这下可好,没皮的馅全漏光了。

“姐姐!你又瞒着我做了什么?你说好的,以后决不再做危险之事…”

一直缄默不语的九笺闻言,眼眶子一下子红了起来,颤着声问道。

与鬼界其余王族多有不同的是,他一生身子便柔弱不堪扰折,其徐弱程度甚至不比寻常鬼族,九笺身份尊耀,许多难听狎然的话自然递不到他跟前来,可暗地里却有不少闲言碎语泛滥积堆。

他一千五百岁那年于父王寿宴之上,认识了一位姐姐,名为夜皇黎一,生来便是妖界的皇,气度飒然,眼中带着钩子一样,睥睨且缱绻,名副其位的王者。

他对她,一见钟情。

久而倾心。

……

后来,他花了一万年的时间,费尽心机,用尽手段,终于在她心底偏据一隅。

甚至…

不惜用体弱这个托辞来博取同情,当然,他想要的得到了,然,尚不止如此…

他的妖皇殿下为着他去求都了她最不屑的神仙。

散去妖力,在天界三十四天跪了整整一月。

久寒离心,长暖得情,他竟忘了这个道理…

那日,她一瘸一拐笑着迎自己走来,说你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些杂言时,他才晓得。

原来,她也喜欢自己,喜欢到朝自己不屑的人低头叩首,卑躬屈膝…

“此事连乎六界,至关非常,容我再考虑一段时间给你答复,”避开小夫婿的视线,夜皇黎一轻咳一声,正色道,“况且,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不能轻动此阵,易伤无辜性命。”

“臣知,但防患未然不失为良策,”甚遇神色凝重,与夜皇黎一推心置腹,“君上也不必将重担一肩扛下,多与九笺冕下相商或许会发现柳暗花未必不明。”

夜皇黎一瞄了一眼身后人的脸色,脸上一垮,讪讪道,“好…”

甚遇起身,拱手行礼,“君上,鬼君冕下,臣还有事在身,就先退下了。”

说完,转身离去。

“……”说走就走,你要不要走的那么快!

“姐姐,他走了。”你可以坦白了。

夜皇黎一慢慢转身,装作若无其事,慢悠悠的说道,“甚遇真是,把我的绝佳计划泄露的一干二净,原本还想保持点神秘感,哈哈哈…”

九笺一步步逼近夜皇黎一,声音隐忍,“什么绝佳计划?”

“……”

夜皇黎一缓缓后退,心中惴惴,小夫婿看来动了真火,威压如此之盛。

“姐姐为什么不说话?”眼见面前之人缄口,九笺皮笑肉不笑,嘲讽道,“莫不是有人拿东西封了姐姐的嘴不成?”

“没有……”

“那姐姐怎么不解释解释?先前答应不是挺爽快,现在这般迟疑,真不像姐姐的性格。”

自己亏了事,如今折了狐狸蹄子,也不好如往日一般插科打诨过去,实话实说罢。

“相归郗阵…你听说吧?”

九笺一听,怒极反笑,“你竟然动了这个心思!”

夜皇黎一抖了一哆嗦,“你别笑了,怪渗人的…”

九笺眉间一挑,反问,“你是人吗?”

“……”夜皇黎一一下子哽住了,她倒真不是人来着,“我化形是人…”

“不巧,我也是,”九笺脚上不停,冷冷地回了一句。

“……”

只听“哐当”一声。

夜皇黎一被逼至账角,撞上了横栏,退无可避。

九笺趁势而上,手越过夜皇黎一的脸贴至账上,呼吸间的热气缠上她的耳畔,轻声道,“姐姐,没路了。”

夜皇黎一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,转瞬之间绯色尽染,九尾狐一族身上耳朵和尾巴最为敏感,旁人轻易靠近不得,她虽与小笺有了床笫之欢,却也还是极为…不能触碰。

“小笺,你离我稍微远点…”夜皇黎一微微偏头,避开九笺的唇。

明华美色当前,夜皇黎一却也消受不得。

“生死一线不觉得近,倒觉得我靠得有些近,姐姐,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?”

“啊—我不是这意思!”见眼前人误会了自己的话,夜皇黎一急忙辩解道,“我就是…哎…耳朵太敏感了…”

夜皇黎一一句话讲得吞吞吐吐,说到最后,声音几不可闻。

“呵…”九笺轻笑一声,低声道,“现在不近点,那等姐姐消逝了,便是想近身也近不得了,那我要上哪哭去?”

“小笺…”夜皇黎一垂首,指间紧紧攥着衣角,疚深却又无从分辩。

“嗯?”

夜皇黎一转手将九笺钳于手下,随即,抵至营账之上,戏谑道,“玩够没?”

“差不多了,”九笺掩下内心的思虑,嘴边含笑道,“所以,姐姐现在该解释一下这相归郗阵怎么一回事了吧?”

“唔…”夜皇黎一就着这个羞人的姿势,沉吟片刻,道,“寻常的相归郗阵乃是退无可退之下的自毁同归之阵,但现在我们两界还未落魄到如此地步,于百年之前,我曾寻了甚遇与危臻探讨调缮此阵之法。”

“甚遇先避过不说,”九笺敛起笑意,凝声道,“危臻为天界之人,可信吗?”

夜皇黎一盯着小夫婿肃然正经的脸,猛得笑出了声,接着一发不可收拾。

“姐姐…”九笺无奈,这都什么时候了,还这般孩子气。

“小笺,你想偏了,”笑了半晌终是笑够了,夜皇黎一收了声,道,“天界不是人人都伪善好战,而且也不见得所有人都听得进那个仙帝的‘金科玉律’,总有些人例外,不是吗?”

“怎么说他们都是同为一界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…”

九笺薄唇抿起,夜皇黎一与那危臻私交甚笃,他不是不知,若是寻常也就罢了,他不会横加过问,可这是战争,一棋落错满局皆定,旁得他也不在意,可姐姐与小隰的安危他不能不顾及。

“若我说,他对一人用情至深,譬如你我,当何如?”

知晓小夫婿心中顾虑周重,夜皇黎一也不卖关子,一句话点明关要。

九笺瞬间明了,“姐姐是说,他心悦甚遇。”

“嗯,”夜皇黎一起身,娓声续道,“三千年前…”

她去天界为小夫婿求药之时,路过三十重天的奈何林,不小心窥到了于漫漫星华下睹物思人的有趣场景,不由驻足闲看。

未料被逮个正着,这才知道那人是天界人人避而不及的煞仙危臻。

不过,传闻也不可尽信,危臻这人看似性淡情薄,实则内敛绵清,言辞缺善。

不久之后,她于好友甚遇所在的艋炀之山再次见到了他,这才知道,原来危臻与甚遇是旧识。

一来二去的,他们三人便成了好友,某些本就藏得不深的小秘密也浮于明面…

比如,危臻欢喜甚遇…

再比如,某厌绯明知其心意却不点破,偏要等着另一人剖明心迹方肯应允…

……

妖界疏狂殿外。

疏狂殿,妖界少殿下夜隰所居之处,精致秀丽,潢色然然。

“落周,你听说了吗?前线传来战报,魔界派人偷袭我妖界大军,厌绯一族死伤过半,”侯殿侍女牧以轻声嘘问。

“听说了,魔界之人真是狡猾残忍,连指不染血的厌绯都能下得去手,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,”被叫做落周的女子面有忿然,大声回道。

“这可不是,听说他们的族长为他们敛尸收骨的时候,眼眶红成了血色,”另一侯殿侍男麻镇眉间锁起,轻叹一口气,“唉,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…”

“也是令人唏嘘,我兄弟传来消息,那场面当真惨烈万分,血染数十里,许多厌绯的尸骨筋肉结在一起,根本无从分辨哪一具才是…”

“照歌!你快别说了!我听得都很不是滋味,甚遇族长又该何等的黯伤透骨。”

“你说本来大家好端端的相处,天界和魔界非要挑起事端,他们私斗也就罢了,还把其余三界拖进了泥沼,还有那神界那群上神,只会冷眼旁观,默不作声…”

“习沫,慎言!神界尊上岂是我等可以议论的。”

“他们既能装聋作哑,为何不许我们议论,占着茅坑不拉屎说的就是他们!有本事他们就一装到底,别到时候又有事没事的出来蹦跶,我们不需要。”

众妖默然无语,习沫说得不错,神界本是权衡其余五界的界碑,如此忘公失允,实在说不过去,就算凭借无尽神力堵得天下悠悠之口,却拦不下众人愤懑之心。

“咯吱。”

殿门打开的响动惊了一众人等,原是闭关清修百年的夜隰出关了。

众妖觉察他身上妖力又上了一个层次,心中折服油然而生,纷纷行礼,恭敬道,“尔等恭贺少殿下破关。”

夜隰越过殿坎,朝众人颔首,骄矜道,“起来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众妖起身,平常胆子便大得很的习沫率先出声,“少殿下,您这次出关便是妖界实至名归的第二人了。”

夜隰一挑眉,直接驳了他的话,“妖界之中论实力,阿娘居头首,阿爹其次,我何来的第二?”

“欸,冕下是鬼界的王,怎么能算?”习沫拉长声调,九笺冕下使用的可是阴力,不是妖力,这怎么能混为一谈。

“怎的,阿爹入赘妖界,还当不得我妖界之人了,嗯?”

“当得当得,自然是当得的!”

习沫猛然记起,当年可是自家妖王殿下将九笺冕下从鬼界给‘娶’了回来,那场景他都盛世难以相忘。

习沫接得飞快,倒也不显谄媚,反而平添几分趣味。

夜隰喉间溢出一声轻笑,清忱悦耳,惹得习沫耳边红了一片。

少殿下也是,平白无故笑得这么好看做什么…

立于夜隰身旁的九面不禁啧啧一声,这四百年间,他一直陪在小四哥身侧,守着他从一个奶气十足的小豆丁长成翩翩玉立的少年人,这心情着实…复杂难言。

四百年的时光于鬼族来说长不长,说短却也算太短,至少他对夜隰参习禀赋有了更明晰的认知。

天道之下第一人。

不是他夸口,假以时日,小四哥必为六界共主,终千年乱局,凌众生之上,掌浮生世与。

凝眸注视着面上盈笑的夜隰,九面眉间蹙起,夜隰禀盛他自然欢喜,可这极高的天赋惹来的祸患也会忽微而至,若是被有心之人得知,必会小四哥未成势之前,便下暗手夺其明华。

愁啊,虽说阿娘…

差点忘了,小四哥的记忆里没他啥事,不过,四哥的娘亲也是他的娘亲,没差。

虽说阿娘实力强横,睥睨六界,又有阿爹在后推助,可终究抵不过其余四界联手,到那时,小四哥可怎么办呢?

夜隰收了笑,将手负于身后,看向众人,温声问道,“这百年阿娘可有回来?”

众妖一阵沉默,战事吃紧,君上无暇顾及少殿下,自然不曾回过。

观众人面色,夜隰已知答复,不欲众人为难,便换了问题,“习沫,现下战况如何?”

被提了名的习沫面色戚戚,君上曾特意叮嘱不可告知少殿下此事,可如今他问起了,自己又不好不回,她太难了。

不回答便是不好。

夜隰蹙了眉头,小声飘忽呢喃道,“还有四百年,好久…”

“少殿下,你说什么?我没听清。”

夜隰将话题扯开,含笑道,“我说若我有个兄长就好了?”

习沫一听,“扑哧”就笑出了声,“那殿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哥哥呢?”

“对啊对啊!”众人好奇的附和道。

夜隰沉吟片刻,上次想要个厉害能打一些的,这回便换一个,“大智近妖,处理妖务得心应手些的。”

“殿下是不是想着偷懒,不练字了?”照歌吃吃一笑,少殿下修为修得神速,可是就这字,练坏了数根万年馟谈兽毛制成的毛笔也没练好。

夜隰暗恼,他的本意原不在此,经照歌一提倒有了几分意味杂在其中,“不是!”

“照歌,少殿下怎么会有如此想法,”落周轻轻一笑,为夜隰解围道,“妖界之人皆有名讳,既是少殿下的兄长,合该也有个得体的名字,您可有什么主意?”

“巍阙数狂,悬于清景,单字巍。”夜隰如是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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